文学报此刻夜读
上图:蚊滋滋下图:长角羚
“我们伴随着城市一起长大,虽然生活越来越便捷,但那与自然疏离的日子就像一段躁动不安的青春期,让我们只想出走。远,再远一点。于是我们背起行囊,时常游历于深远的山林。”
距离北京市区70多公里外有片山区,那里远离都市的人潮楼宇,一半以上几乎是荒野。年,两个有着生物学教育背景的80后青年长角羚、蚊滋滋来到这里安了家,自此开始了自耕自食的里山生活。然而,一切并不那么简单,他们只能从头学起,保持谦卑,逐渐寻找与自然相处的一种平衡。
“每日推开房门,漫步在香草花园中,细碎的色彩铺在脚下,映衬着头顶大桑树葱郁的枝叶。一边是阡陌纵横的田野,鲜亮的蔬菜绿意浓密;另一边是近在咫尺的小山,长满果树与杂木,出产应季水果的同时供给我们平日里的资材,更在四季轮回中展现着自然野趣,为生活注入无穷滋味。”
以下内容选摘自《土里不土气:知识农夫的里山生活》。
长角羚、蚊滋滋
01
仙邻出没
在山上住久了,和附近的邻居也愈发相熟起来。劳作的间隙,遇见面熟的婶子大娘,总会闲聊两句。日常的对话,无非嘘寒问暖中间杂着充满好奇的打听。
“在山上住,不害怕呀?”
“山上多好呀,有啥可怕的……”
“哎哟,哪个不怕呀……这山里头啥都有。碗口粗的大长虫,还有*鼠狼子……那是大仙!”
“哦,*鼠狼,有!前几天还在我们库房里逮耗子呢。长虫也有呀!还有*蛇呢……不过碗口粗的没见过,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蛇,估计就该有记者来拍新闻啦……这些都是拿耗子的专家,是咱农民的好帮手,不怕不怕。”
“嘿,这俩人儿,真行,胆儿真够大啊!”
入园小径与里山图
北方农村对经常出现在人居环境中,又行踪神秘的一些野生动物,往往有着种种传说。最普遍的说法是“胡*白柳”四大门,指被认为有灵性、能修炼成仙的四类动物。其中,胡门是狐仙,*门是*鼠狼大仙(后文简称“*大仙”),白门是刺猬仙,柳门是蛇仙(亦称长虫仙)。在传说中,四大门有好有坏,有的骚扰人命,有的则知恩图报、守家安财。不过无论如何,民俗教化总是让人们对这些动物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。在与旧社会决裂的烽火中,这些捕风捉影的迷信传说,也已被统统破除,剩下的更多是人们对这些动物的畏惧和误解,乃至因为利益冲突,有意无意发生的杀戮。
如今,由于遭遇猎捕和栖息地丧失,四大门中的狐仙们应该已经在北京的山野中绝迹,偶有在山林里撞见,往往都是从养殖场逃脱的北美赤狐。长虫仙也命运多舛,村里人基本遗忘了“白娘子”们守家安财的神力,对其更多有着“滑不溜秋”的不适感和不知从何而起的忌讳,“见面就是一铁锨”的惯常做法,让很多长虫仙丧了命。比起它们,刺猬仙的境况算好一些,人畜无害的低调保守,让它们在与人类“井水不犯河水”的相处中得以辗转生存。同是昼伏夜出的*大仙,则只能靠着盖世轻功,顶着“偷鸡贼”与“放屁精”的帽子,艰难地穿梭于各处。
在山上生活这些年,比起盖娅峰上的大咖们,四大门的众仙(除狐狸外)确实和我们的生活靠得更近。也是这些近距离的交道,让我们对它们有了更清晰的看法,消除了一些误解。
首先说说神出*没的*大仙。它姓*,名鼬,字鼠狼,由于给鸡拜年的故事过于深入人心,加之村里大叔大婶们总是声情并茂地控诉,在众多偷鸡事件后,*鼠狼常被我们视为头号嫌犯,也难免成为“替罪狼”,最终结果便是*药夹子双管齐下,大仙冤*绵绵不绝。然而,只要见过它的真面目,你绝对会把它奉为食肉界的小萌兽。那一双小豆眼配上小扁耳,水蛇腰儿走起来还总是一蹿一蹿的,妖娆中透着机警,敏捷程度五颗星。虽然是食肉兽无疑,但凭借多年的红外相机记录,我们发现*兄的铁蹄竟然未曾踏足鸡舍(也可能鸡舍的资源被豹猫一伙垄断了……),连盖娅峰和果园都少有造访,影像中的它们似乎更偏爱在与房屋邻近的库房和大棚周围转来转去。
究其原因,不过是人的生活带来了食物,食物又引来了老鼠的聚集,*兄这才来此串门儿呀。更有专业学者,在20世纪80年代就做了认真的研究,收集了近五千个*鼬的胃进行食性分析,最后只在两个样本里发现有家禽的成分,揭晓鼠类才是*鼠狼的绝对主食。近些年,甚至有一些城市看上了大仙的捕鼠实力,专门引入*鼠狼种群,到社区里控制鼠患,效果斐然。至此,*大仙的“偷鸡贼”骂名看来可以推翻啦!今后再遇见他老人家,不如拱手一揖,毕竟远亲不如近邻。
比起*大仙和人难免“马勺碰锅沿儿”,“白门”刺猬仙算能与村里人相安无事。刺猬同样佩有一双豆儿眼儿,滴溜溜透着机灵,再配上一身刺儿头,个性十足。由于天生身材浑圆、四肢短小,行动总显得笨拙而缓慢,它们总自带憨态可掬的亲切感。要问为啥行动迟缓,想想人家一身锋芒毕露的行头,便知这叫有恃无恐呀!但凡遇到风吹草动,就在原地蜷缩一团,任凭那些个大胆包天的捕食者抓耳挠腮,刺猬仙就只有一句潜台词:“来呀!相互伤害吧!有本事你给我一拳,踢我一脚……要是动动地方,我都不姓刺!”这份以静制动的沉着,让它瞬间封神。
当然,苍蝇再小也是肉,刺猬再也是食肉兽!千万不要被刺猬偷枣的桥段误导,人家可是食量惊人的大胃王,除了摄取少量植物性食物,更爱吃各种虫虫,连一些两栖爬行小动物,也得统统到碗里来!就问,传说中那个偷偷摸摸摇晃枣树,还扎一身果子满世界浪的二百五是怎么被杜撰出来的?不过,刺猬仙虽有一袭刺皮傍身,让许多捕食者干瞪眼下不去嘴,米粒大小的蜱虫还是找到了其“金钟罩”的破解术,游走在根根尖刺的缝隙之间大肆吸血。我们在山上便遭遇过这样的场景,如今回想起那只身量小小的刺猬身上,密密匝匝叮着*豆大小的蜱虫,仍不免起一身的鸡皮疙瘩——绝对是密恐人士的噩梦。那些被迫在城区里混的刺猬大仙,为了谋生,甚至在爱心人士施舍给流浪猫狗的食盆里吃起猫粮狗粮。昔日大仙沦落至此,怎一个惨字了得。
幸好,在北京这座巨型都市背后,还有着层层叠叠的山坡沟谷。这样平凡朴素的里山,不仅是繁华都市的宁静后花园,也是*鼠狼、刺猬这样的野生动物得以避难求生的港湾。枝丫密布的荒野里,有的是暖烘烘的缝隙,可以让这些忙碌奔波的灵*寻觅到心满意足的安乐窝;农家的田园、房舍和牲畜圈棚间,也有充足的食物等着它们去探索发现。
平和的月夜,莽莽树影之下,一串串细碎的脚步来来回回,是我们的大仙邻居们在忙着生活,更为里山裹上了一层淡淡的仙气。
“从冬小麦到好味面食,再加上收获的稻米,
够我俩吃上半年啦!”
02
丑菜百出
比起地广人稀的乡村,城市土地的价值不言而喻,连楼都盖不过来,谁还会用它种菜?也正因为此,我与蔬菜的初识并没有土地的参与,而是被安排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喧哗之中。那时候,我经常跟着爷爷奶奶去买菜,印象中那会儿家附近的菜市场规模不大,固定的摊位也不算多,时常会碰上城郊的菜农赶来一大车菜,卖力地吆喝着自家的产地直供。
菜摊上,奶奶耐心拣选着符合她标准的完美蔬菜,而我更喜欢看那些个被她挑剩下的“歪瓜裂枣”,每天快散摊时,它们便被攒成了最后的撮堆儿菜,廉价甩卖!后来,随着附近的菜市场渐渐消失,商户们被聚拢到了一栋巨大的建筑物里集中营业,再之后又被超市和电商取代,与体面的城市渐行渐远。如今走进超市,看着品相均一的蔬菜在货架上摆放整齐,一个个珠光宝气,我不禁会想,那些旧日市场的“丑小鸭”都去了哪里?
来山上生活后,每次去逛镇上的大集,我们总能看见附近的老乡们骑个车或是提个筐,装着自家种的三五样菜,来集上换点儿零花钱。在他们的小摊儿上,蔬菜们经常是大大小小、七扭八歪,和摊主搭配在一起颇具喜感。离开城市,丑菜们竟又神奇地回归了我们的生活,而初为农人的我们,也慢慢从往日的消费者变成了自己食物的生产者,开始在年复一年的耕耘中丑“菜”百出!
瑕不掩瑜型
自耕以来,蔬菜地几乎成了我最常出没的地方,平时有活儿就干干,没活儿时也会在地里瞎转转,瞅瞅菜的长势。作为土地上的后生晚学,一天劳累过后,也常会受到街坊四邻的肯定和鼓励,说这不上化肥不打药的菜好吃健康,有点疤瘌有点虫子眼儿没事儿。
可反过来,我们也不止一次遇见城里来客,对蔬菜身上的一点点疤痕表现得诚惶诚恐,“这带窟窿眼儿的小油菜,趴着肉虫子的西蓝花,还能吃吗?”我能够理解这种感觉,在他们的惶恐中,虫子许是被当成了脏东西,自然他们也会嫌弃被虫子沾染过的蔬菜。其实很多时候,厌恶源自不够了解,曾经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。人与土地愈加疏远之后,蔬菜之于人更多是被售卖的冰冷商品,而虫子们更像是那标准之外的一份不悦。如今重新回到土地,我们试着走出惯性,从看待生命的视角,欣赏一颗菜的不完美。
油菜也好,西蓝花也罢,作为十字花科的蔬菜代表,是我们春秋地里的必种菜,它们体内存在强大的芥子油苷,能抵御许多昆虫的入侵,但对自带解药的菜青虫而言,这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,非但不怎么可怕,反能吸引它们的成虫(菜粉蝶)前来产卵,顺便给花朵授授粉。而幼虫一落生就在菜叶上,自然是近水楼台比我们先吃一步。冲着它们专攻这口儿的这份坚守,只要被咬后的蔬菜没有出现病害,区区几个虫洞,我俩向来都很接受。吃着刚摘下的“剩菜”,时常感叹于蔬菜与虫子之间的微妙关系,表面上看起来攻守对立,可实际上哪能争出什么输赢,到最后还不是帮着对方成就了更好的自己。
能屈能伸型
*瓜,我俩超爱的蔬菜,平时无论生吃熟做都很上口,每年我们都会在地里种上好几架。别小看如今我们来之不易的*瓜自由,以前在挪威读书的时候,每回想吃点儿*瓜还真得下一番决心。除了因为超市里常见的*瓜种类味道清淡,口感像极了萝卜,还因为20克朗(约20元人民币)一根的价格着实让人寒心。依靠着流水线的机械拣选,出现在货架上的商品*瓜全都是笔管条直,尺寸如刀砍斧剁一般整齐划一,总感觉自己像在选购五金工具。
第一次见识了论根儿卖的*瓜,也让我好奇那些被选下去的“残次品”究竟都长什么模样?
每年夏天雨水一来,地里的*瓜那是噼哩噗噜地下,我俩几乎每一两天就得去采收一次。赶上收成好,来不及吃完的,或是制成酸*瓜,或是拿来跟伙伴们分享。人上一百,形形色色,地里生长的*瓜也如是,笔直的、哈腰的、拐棍的、螺旋的、尖嘴猴腮的、大腹便便的、细腰阔背的……我俩早已见怪不怪。自然的阴晴云雨,加上我俩的粗放管理,让每年的收成里,直瓜和弯瓜差不多是一半一半。按照生产的逻辑,这半数“怪咖”的养成往往是由于温光水肥不到位,以及管理疏忽;但换成*瓜自己,面对生长中有限的资源,自然要精打细算一番,结出大小不一弯直各异的果实也没什么稀奇。
年复一年,我们亲手播下*瓜种子,眼见它们长出毛茸茸的叶片,伸出幼嫩的藤蔓攥住竹竿,日渐高攀出醒目的*花,又一点点化作带刺的果实挂于架间,直至用尽了气力,才渐渐蜡*卷曲,揉作一团,随风雨款款散尽,仿佛彼此的生命有了交集。这让我俩每次摘下*瓜,无论它的弯儿拐得多出奇,也不会心生嫌隙,反倒是更激发出自己的创造力,变着法地把它们制成美味,来回敬这一个灿烂的夏天。
祸从天降型
相比较原产印度的*瓜,来自安第斯山地的西红柿显得没那么喜水耐热。每年夏季的高温和降雨,对于西红柿的成熟向来都是不小的考验。那些个好不容易从无到有,由小变大的果实上,生涩的青绿才刚泛出一丝红晕,结果赶上个连雨天,只见一道道新生的裂纹,猛然间沿着果蒂周围绽开,深浅斑驳,让人十分心疼。那些逃过一劫的幸运果,则继续在枝头慢慢蹿红,正当我迟疑要不要将它采收,鸟儿却先我一步,啄上一口,仿佛在用行动告诉我:“大哥,熟了!”挂了彩的果实虽然颜值大减,但终究是些皮外伤,只要采收及时,别让病菌见缝插针,简单收拾一下与好果无异。无论地头生吃、锅中翻炒,还是做成罐头端上冬季的餐桌,都是极好的。
制作西红柿罐头
初夏时节,对即将采收的卷心菜来说,突如其来的大雨同样是个危险因素。昨天还是地里油亮饱满的一个个叶球,一下子竟大半皮开肉绽,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斩杀。起初我们还以为是夜行的动物啃咬所致,后来才知晓这创伤与西红柿的裂口有些相似,大抵因为久旱逢了甘霖,卷心菜吸水膨胀,再加上叶球内外生长得快慢不一,最后自己跟自己较起了劲,顶破了肚皮。上山的头两年,总是抱着让叶球再长大一点的贪念,结果我俩没少炝炒“爆款”手撕包菜。虽然炸裂本身没太影响菜品的口味,心里还是不免自责,从那以后,每年卷心菜快成熟时,我都频繁去地里巡视,不等“爆头”,见好就收。
惊世骇俗型
盛名之下无虚士,能够站上这个段位的丑菜们,想想就不是什么善茬儿。这些年,从我们菜地这片不大的T台上就走出过:长茄三叉戟、土豆回旋镖、梳中分的西红柿、抽真空的菜椒……但要论其中的丑霸王,还得是胡萝卜。它们胖嘟嘟的肉质根,在被我们食用以前,承担着为植株储存水和养分的重任,帮助胡萝卜的祖先扛过西亚的干旱气候,一路走到今天。
在我们山上,胡萝卜都是夏种秋收,种子一旦生根发芽,就会形成最初的小萝卜头。它们一边吸收着营养,一边在土中站稳了脚跟。可随着根部越扎越深,地下“恶势力”接踵而至,无论是黏重的泥土、仨俩的石子、草根的挤占,还是小虫的啃食,都能粉碎胡萝卜一条根走到黑的美梦。当主根受困、下行不利的时候,临危受命的侧根们便扛起了大旗,争相从窘境中另辟蹊径,为主分忧,于是便有了我们在秋天收获的那些个大长腿、小胖手,甚至是八爪鱼、野山参一般的百变造型。当然,要是一不小心把胡萝卜种得太密,局促的空间会让原本的直根也不免斗折蛇行,彼此纠缠成一对儿死不撒手的小两口,等着我俩慢慢拆散。
随着种植经验的积累,这些长相调皮的胡萝卜在我们地里的出镜率逐年降低,但从未绝迹。自然界里本就充满着偶然与随机,完美无瑕的蔬菜无疑令人欣喜,羞羞的丑菜也势必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生活。那些五花八门千姿百态,恰是蔬菜们绝处逢生的一份努力。看脸的时代,我们还是否愿意走进食物的内心,接纳生命中的各种境遇,读懂丑菜,然后美美地吃呢?
内容选自
长角羚、蚊滋滋/著
蚊滋滋/绘
活字文化丨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
新媒体编辑:袁欢
配图:书内插图
原标题:《假如你想成为一个知识农夫,在城市近郊自耕自食饲鸡驭羊,实操手册来了
此刻夜读》